他陷在黑暗当中,低垂着头,听见牢门外的动静,这才木然迟疑地把脸从垂落的头发当中抬起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站在门前的陆玖。
他蓬头垢面,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陆玖,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又慢慢地把脸埋下去。
直到陆玖的脚步轻移,慢慢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江殷。”陆玖垂下眼睫,而后屈膝,慢慢地坐在了他的身前。
江殷浑身一颤,而后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隔着相近的距离,陆玖终于看清了江殷的脸。
身陷囹圄的江殷一身落魄囚服,细看之下,衣服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脸上爬布了几条伤痕,像是受了鞭笞。他眼底乌青,下颌也有了青色的一圈胡茬,配着那双木然空洞的瞳仁,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颓丧。
“江殷,是我……”陆玖颤巍巍地伸手,将自己温热的手心贴上他冰凉的俊容。
江殷的睫毛颤了颤,空洞的眼底渐渐浮现一抹光亮,但是只是一瞬,那光亮很快又沉寂下去。
“玖玖……你,你怎么来了?”江殷的嗓音喑哑,全然不似往日的醇厚好听。他的语气当中透露出一丝恐惧,猛地说道,“你快走,你不要来!别管我!快走!”
“江殷……”陆玖看着眼前这个颓废而自暴自弃的男人,哪里有一点从前意气风发少年的模样?从前的江殷是明朗的,是百折不挠的,脸上永远充斥着爽朗的笑容,陆玖从未见过他这般担心受怕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愚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殷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
他回想起月前在古北口的惨状,想起碧城上何羡愚的绝响,想起回到天门关之后被打成叛贼的那一日,想起这些天来的百口莫辩。
古北口全军覆没的那一日,他就应该想到,这件事情绝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波折。
而这些天在大理寺受审受刑罚,十道酷刑流水一般过的时候,他忽然就想到了,或许不止是蛮真人想要他死,在京师之中,亦然如此——
有人要他死。
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今父王死得冤屈,朝中讨伐之声遍地而起,江炜替皇帝把持朝政,他们父子二人根本无法为自己辩驳,而且说不定还要连累身边的亲人朋友。
这几天之内,江殷已经把所有的利弊都权衡了一遍,也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要死,绝不再连累身边的任何人。
阿愚已经用他的性命为自己铺路。
他决不能让别的人再受难。
“让我看看你的手。”陆玖见他只是沉寂,也不回话,于是努力地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水,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衣袖一捋,陆玖顿时看到上面大大小小遍布的鞭痕。
她颤巍巍地抬手,想要碰一碰他的伤口:“……疼吗?”旋即,她的话音转化为愤恨,“你是燕云山下征战的英雄,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江殷听着陆玖愤愤不平的哭腔,垂眸,眼底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地把手从陆玖的手心里抽出,而后浅声哑然道:“玖玖,我已经不是什么英雄了。古北口战败,三的万人,我只带了三千人出来,阿愚又带着余下的两千去碧城赴死,我拼死跑回天门关,结果还成了反贼被关押在此,早就不是什么英雄了。”
他的口气决然而哀戚,像是已经认命。
这样的江殷,忽然让陆玖觉得陌生。
“江殷!”她奋不顾身地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是或者不是,结局都是这样。”江殷的声音沉沉,“你还不明白吗?有人非要我的性命,我必死无疑。”
陆玖从来没有见过江殷颓废至此的样子,一瞬间方寸大乱,瞳仁颤颤地看着他:“江殷,你别这样……”
江殷却轻声道:“玖玖,我知道小姑母费了许多心思才把你送来见我这最后一面,有些话,我们现在说清楚吧。”
他神情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哑然开口说着:“我知道如今齐王府的景况,父王已死,母妃也死了,家里只剩下你我二人,而现在江炜陆瑜夫妇把持朝政,不说江炜,陆瑜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个家的。这些天我已然仔细地想过,若是让我一个人连累你们大家,我于心不忍,所以趁着现在事情还没彻底盖棺定论,我们和离吧……”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