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道夫发出了轻微的笑声,似乎是气流不畅,紧接着就咳嗽起来。等他缓过来,神情变得严峻而沉重。“这些事是我做的,和联首无关。”
“你觉得陪审团会信吗?”
伦道夫慢慢抬起手,指尖颤抖着,点了点文件上的几行:“这几件事,是我自作主张,你可以去问涉案人员,他们根本没见到联首,其余的,是我教唆联首做的,他顶多算是从犯。”
卡明斯叹了口气,收起文件:“你可是最高学府法学院的名誉毕业生,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其实,现在站在夏厅的那个联首,会在法庭上承认一切罪名,不管伦道夫是否作证,结果都不会改变。他真的只是想给这位老上司一个机会。
“都到现在了,”卡明斯说,“你还这样维护他。”
伦道夫的手慢慢垂落,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往事的怅惘。“你是读过夏厅历代联首档案的人,”他问卡明斯,“你还记得,温别庄的幕僚长说过什么吗?”
卡明斯过目不忘,自然随口就背诵出来:“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想,就是这个人了。她就是警察宣读保持沉默法则的原因,她就是不同种族通婚的原因,她就是国家之间合作共赢、而非相互攻讦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劳伯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伦道夫说,“他就是政坛不再死气沉沉、以中庸为大才的原因,他就是利瓦回归的原因,他就是击败几百年宿敌的原因,他就是沉疴已久的制度得以清除的原因。”
卡明斯沉吟良久,站了起来。他知道病床上的人不可能合作,即使同联首一起死,他也不会为了减刑,说出任何不利于联首的证词。
他理解这种心情。
“你找到了你心中的那个人,”他说,“我也找到了我的。”
当卡明斯回到庄园时,伊文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脸上散落着金光的光晕。
卡明斯走到她身旁,点了点头,说:“女士。”
伊文朝他做了个手势,他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不肯合作,对吧?”她说,“我就说你是白跑一趟。”
“人总要撞撞南墙才会回头的,”卡明斯顿了顿,问,“念晚打算什么时候启动弹劾程序?”
伊文抬起手,遮住直射眼睛的余晖:“我们约定好,要等到改革结束。”
“空军那两个中队太让人不安了,”卡明斯说,“他根本不想交出军权。”
江念晚似乎变了很多。从二重身计划启动后,卡明斯没见过他几面,但即便从他的行动看,也能察觉到,这和那个十年里鼓弄代码的科学家,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也许动了这种心思,但无所谓,”伊文说,“他不可能不给霍尔中尉翻案,一旦翻案,劳伯就会下台。劳伯下台,按照宪法规定,我就会成为联首。”
“但钟长诀还在,”卡明斯说,“如果军队发动政变,我们没有还手的实力。女士,您可不是劳伯·贝肯,我也对军事一窍不通。”
“那是你不了解钟长诀,”伊文说,“如非必要,他不会用军队攫取权力。”
卡明斯深深皱起眉。在危险性面前,单纯相信人的品行,似乎太冒险了。
“女士,”卡明斯说,“我觉得还是得用……”
清脆的铃声忽然响起,伊文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卡明斯以为是什么重要事项,没想到,伊文只是站起来,让他陪她回到客厅,打开屏幕,转到新闻频道。
卡明斯不知所以。国内外新闻,难道不是他们最先得到消息吗?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今天的新闻有些奇怪,看起来不像是记者精心拍摄、剪辑的镜头。画面里,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堂,摄像头似乎放在门口,能一览无余的看到祭坛、神像、高处的五彩碎花玻璃。
画面沉寂了一会儿,响起了脚步声。大门打开,地板上慢慢浮现出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了。
这个人慢慢沿着过道往前走,镜头只拍到了他的背影,但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是钟长诀。
卡明斯皱起眉,连续换了几个台,却发现,不止新闻频道,体育、娱乐、地方台,都在播放同一个画面。这样整齐划一,是有高层人物,事先跟所有传媒公司通过气。
他转头望向伊文,对方脸上只有淡淡的赞叹。
“为了爱人的愿望,他最后一次动用权力,居然是全国公放这段影像,”她说,“这两个人,对自己真狠啊。”
卡明斯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仔细观察屏幕,意识到了什么。
这好像是直播。
画面中,钟长诀走到了祭坛边,站了上去。
他转过身,遥遥地面对着镜头,台下是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
这是教堂,是布道、忏悔的地方。
他望着远处,缓缓开口:“我杀过很多人。”
民众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话,军部开过无数次新闻发布会,每次都能看到他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宣布军事动向、战争成果。
“在任何其他场合中,杀人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是人所能做出的最残忍、最野蛮的罪行,”他说,“然而,在战争里,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他望着台下,然而台下只有沉默。
“从战争爆发那天起,人就会无可避免地下坠,从一个道德立场,退让到另一个道德立场。直到战争结束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立场。”
卡明斯皱起了眉。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审判,一场没有观众,只有神明的审判。而台上这个人,正在倾诉自己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