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仇恨是对变异生物的,此刻也是对金溟的。
摔在地上的定位仪红标闪烁,一条虚连的红色射线以地球极北的北方基地为端点近乎笔直地向黑暗边缘延伸。
这是部分通讯恢复后所追踪到的变异生物从北方基地逃离的路线。
短暂的七日沦陷后人类重获北方基地的统治权,在七日战争中最终失利的变异生物此刻正向着远离人类居住地的方向狼狈逃窜。
亟待重建的废墟上还回荡着人类胜利的欢呼,但姜明和金溟却心知肚明,那条朝着北极圈不断延伸的射线此刻停留的位置,那个湮没在黑色屏幕中的坐标点,曾经叫做——诺贝利。
“你告诉我,它们要去哪里。再往前,它们就要卷进中心风暴了。”姜明把金溟的脸狠狠按在定位仪上,红色的光标紧贴在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的血雾,似乎很久不再闪动。
任何在极地哪怕只生活过一天的生物都不会主动迎上风暴,除非——
“你给了它们诺贝利的坐标!”
金溟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毫无反抗地被姜明掼在破败的地上,惨白的脸擦过断裂的尖角,又被鲜血覆盖。
不知何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因无暇清理而干涸在地面上,被滴落的温血逐渐融化,在金溟眼中缓缓凝结成扭曲的漩涡。
扭曲着,涡旋着。
凝结着战争留下的哀嚎。
哀嚎,呼啸。
风暴卷起暗沉的冰雪,在诺贝利荒废已久的建筑中横冲直撞打着漩涡。
布满血痕的鹰爪似乎踩上一截什么松动的东西,“吱嘎”一声,金雕毫无防备地摔进冰冷的雪中。
爪上的伤口在极寒中凝固,又在极寒中皲裂,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暴风雪转瞬便在金雕褐金色的背羽上铺满一层白霜,将荒无人迹的诺贝利站中唯一的生命体掩盖在樵柯烂尽之中。
积雪中露出半截折断的旗杆,极寒的气候让埋进雪里的部分几乎保持着原貌,焦糊的截面被冻冰放大,参差的毛刺似乎刚被重物击断。
翻飞在风暴中的冰晶划过脸颊,带起热辣的触感。呼啸的炮弹越过不知几何的岁月朝金溟裹挟而来,金属的火花在黯淡的瞳孔中哀嚎散裂,隐现在硝烟裂缝中的断壁残垣,呜咽着、控诉着。
金溟顺着断裂的旗杆看向浑浊的半空,眼中是同样的浑浊。
冷厉的尘埃撞击着没有保护措施的眼球,久远的记忆撕破遗忘的丝网,充血的结膜又将之晕染成刺目的红色。
金溟愣愣地望了很久。
他似乎有些想不起来,在被遗忘的记忆中,这支在风雪的吞吐中时隐时现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是代表人类薪火不熄的火焰旗,还是代表新智慧生物的双翼旗。
但不管曾经是什么,都早已与过去一同腐化殆尽,只留下几点模糊的痕迹,如破碎的旗杆般与昔时生生断裂,让后来者无法从支离破碎的联系中探得真相。
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那样颓丧地坐在雪里,陪伴着那半支同样被遗落在遗忘中的旗杆。
被暗沉的冰雪掩埋在极地永不消散的悲啸之中。
那是千万年来极地气候形成的独特声音,也是封存在金溟脑海深处的,人类在最后的家园中离散丧生的哀嚎和每一个地球物种死地求生的呐喊。
在那场几乎给最后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起始,北方基地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被内外夹击。
新生的喙即使软而无力,也能从内部啄开坚硬的蛋壳。
如出膛子弹般的攻击,迅猛而单薄地扎进人类基地。但坚固的基地防建与数量远多数倍的人类非新物种仅凭一击强悍便能占有的。
那是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是人类史上损失惨重的基地七日保卫战,也是新智慧生物史上损失惨重的七日侵略战。
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方。
鲜血浸泡着基地中的每一寸空气。
鲜血,与鲜血,也没有什么不同。
直至第七日,隐藏在平民居住区中临时组建的移动指挥部重新获得基地军事防御体系的控制权,仅仅升起一个小时的双翼旗在空中转瞬被高压电流燃烬,新智慧物种仓皇撤出基地,基地保卫战宣告胜利。
然而,这只是流血的开始。
当薪火不熄的火焰旗再次从基地上空升起时,北方基地正式宣告,将举全人类之力,全面歼灭变异生物。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姜明的拳头擦过金溟的鼻子,损坏的地板毛刺扎进掌指关节,鲜血迸溅,“你还在帮它们,你这是通敌!”
一滴血溅进金溟眼中,成像在他视网膜上的姜明顿时变成泡在血中的模糊影子。
毫不反抗的金溟忽然惊恐起来。双手被姜明按住,他只能甩着头不停眨眼,血滴却在眼中晕开,姜明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一片血雾之中。
诺贝利作为先行点,北方基地投建前的几项重大创新都是在诺贝利进行试建,留在那里的设施设备全是上一代最先进的。甚至因为后期资源不足,诺贝利在很多方面可以说比后来仓促建成的北方基地更为坚固牢靠。
北方基地接纳了一批又一批的北迁人类,早已拥挤荷载,甚至在艰难而缓慢地扩张基地外围时,都没有重启诺贝利。
下雨可以打伞,但却没办法让雨不下。
人类可以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创造出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但唯独掌控不了气候。
也许只是地球某处一阵小小的震动,到达诺贝利时便成了一团遮天蔽日的极地涡旋,并且反常的不再移动。